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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井之“深”
来源: | 作者:蒋子龙 | 发布时间:2023-03-13 | 985 , 000+ 浏览 | Share:
粤菜中的名牌“深井烧鹅”,并非是在一口很深的井里烧制,而是最好吃的烧鹅产自“深井村”。广东的有些“村”,可不是人们心目中一般意义上的村庄,令人最不敢小瞧的就是村。黄埔是村,深圳、珠海都曾经是小渔村……




但深井村,七百多年前就是富贵如“金鼎”的村,如今还是村。却名人辈出、对历史和文化作出过独特贡献,有道不尽的故事,足以令人深长思之。

在世人皆渴望早出名、出大名的现代商品社会,深井村依然骨头包着肉,“闷声发财”。这很容易让人想起改革开放之初,在“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”口号鼓舞下,出现了几个自封为“天下第一村”“中国第一村”……曾几何时,他们“致富”的神话似已自行破灭。究其因,还是太浅,生活是心物之合,也是心物之争,这是他们心败给物的结果,缺少深井村的“深”。

那么,深井村到底“深”在哪里?
单是这村名就像《论语》《庄子》《红楼梦》一样,有多种解读。深井于北宋年间立村,初名“宁仁里”,取宁静仁义之意。元末明初,因村落被众多小山环绕,其形似鼎,阳光下金光闪闪,故易名“金鼎”。释义为“双手捧日,重振辉煌”。



多么响亮张扬的名字,怎么又改成“深井”呢?

一说,深井坐落于珠江主航道和支流夹携冲积而成的小岛上。而江水靠近狮子洋,常有咸潮,所以村里几乎家家有井,凡井都是甘泉,故名“深井”。此说颇牵强,井多、井水甜,不等于井深。深井村的井甚至恰恰相反,因村落四面是水,下挖两三米便见甘泉。
还有一说,因特殊的自然条件,村人大都养鹅,其肉质肥美、细腻。烹制烧鹅又特选中、小个头的“清远黑棕鹅”,所用之井也十分讲究,要在泥质上佳的土地上挖一口干井,下堆荔枝木炭,井口横搭铁枝……广府人极爱吃“深井烧鹅”,而广府人又遍布港、澳乃至世界各地,于是村以鹅名。
我却更愿意相信第三种说法。凌氏入粤先祖凌震,身为广东制置使,即最高军事长官,在蒙古元军南侵时,率军两次收复广州。最终因大势已去,抗元失败。其第六子凌方名,选中若世外桃源般的“金鼎村”。江心小岛四面环水,村在岛中心,又四面环山,环环相护,隔绝尘埃。但,阴山韫异气,有“危”才有“机”,于是他将原号“厚峰”改为“潜隐”,素履冲澹,隐者生存。并将“金鼎”改为“深井”。大隐隐于市,取意“隐藏于深深的市井之中”。

真正让村人舍“金鼎”之名而取深井,是到明洪武年间,深井凌氏四世孙凌志达,在京城受何左丞不轨案株连,全家数十口被杀。凶耗传来,村人唯恐“跟进”被灭族,星夜将村口门楼上“金鼎”的石匾摘下,正式将村名改为“深井”。



这一“深”,反而过上了数百年钟鸣鼎食般的日子。可见悲观也是一种优势,可让人生活在真实中,真遇到坏事反而不会过于悲观。不像现代人习惯于活在自己或别人创造的词句和思想中,一旦灾祸降临,难以应对。我为什么用“钟鸣鼎食”形容深井人的生活?
至今深井村还保留着众多祠堂和私塾,单是凌氏家族就有七座祠堂,祠堂也可用作学堂。难怪中国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将深井命名为“中国传统村落”。据说在全国这样的村落并不多。深井村里古木森森,翠云交干,有不少150年以上的老树,诸如细叶榕、大叶榕、山牡荆、五月茶、华南皂荚等等。我是“过来人”,不可能不想到,这些祠堂、私塾、老树等等,是怎么躲过历代劫波的?
所以你不得不承认,深井确实深不可测。深井人也活得沉实有范。因“深”是智慧,随时间形成一种规范,影响民风、民俗。
深井之“深”,在文武两道。村里先后出过七个进士,其中有三个武进士。我在一高堂大院内就结识了一位老人,年逾古稀,却在咏春拳著名的木桩上虎虎生风地飞速击打,力道生猛,豪侠有风概。他见我走近便停手,让我打他,我觉太过唐突,便上前摸他的肌肉,竟是软的。他告诉我,好的肌肉用的时候硬,不用的时候是柔软的,老是硬梆梆的是死肉。旁边的人介绍说,他年轻时打遍广州无敌手,后来被招进公安局,立功无数。如今是深井村武术训练班顾问。
如今生活节奏何期紧张,为生存、为发财、为出名……深井村竟然还有武术训练班?这很像70年前我的家乡,每到冬闲时,好武的年轻人会聚到一个大院子里,跟村里武功最好的人学武。我也曾是其中的一个。
最令人称奇的是,在这个四面环水的小岛上,只有区区2.6平方公里,当初凌方名选中此地,不就是因为它实在是适宜隐居、深藏吗?怎会“深藏”出了这么多进士?这在广东独一无二,我不知在全国还有几个这样的“进士村”?
生活不富裕,能读得起书吗?四面都是活水,活水是利,流动是财源不断。而“隐”能读书,读书可明理,明理则养气。养胆气、骨气、浩然之气。“隐”是修为,是积蓄,不是目的。否则深井村怎能一个一个地出进士?现代人不是可以从深井乃至深海里发射钻天入地的导弹吗!

《深井村史》载,清嘉庆六年的进士凌旭升,任山东安邱县知县。大旱之年,“旭日东升”的县太爷在烈日下求雨,大雨随即倾盆而下。无论是碰巧,还是他严正决绝的赤诚之心真能感天动地,都成为流传久远的佳话。他擅长医术,百姓有疾,亲自诊治,并赠药赠方,遂使全县疾患大减。其仁恕温谨的做派,被县里的妇女儿童呼为“凌婆婆”。

光绪二十一年的进士凌福彭,担任天津知府兼直隶布政使期间,正值袁世凯在直隶推行新政,凌福彭与赵秉钧合作从八国联军手中接管天津,成为天津地方自治的开创者。后通过巡警在天津开展人口普查——是深井人凌福彭开创了中国人口普查的先例。随即推进司法公正,兴办独立审判厅,凌福彭成为日后中国现代法院的鼻祖。
他改革监狱制度,1904年为罪犯创办了“习艺所”,自任习艺所督办。这是天津第一所监狱,也是家喻户晓的最神秘的地方,偌大的一片灰砖高墙,墙上有电网,墙角有岗楼。因坐落于天津城西的小西关,天津人都把它叫成“西狱所”。

我曾当过几年司法局的“督察员”,第一次进“习艺所”吃一惊,它更像一个连带单身宿舍的综合性工厂,厂区大于监舍区。直到十几年前才拆除,在监狱的旧址上改建人民医院。因为医院天天在“动刀”,也会死人,什么样的凶气、煞气都镇唬得住。

深井村凌家还出了著名女作家凌叔华以及诸多对民族、对历史有贡献的人物。村中的大姓凌家,是从沧州河间迁过来的,这也令我这个在天津工作的沧州人,有种莫名的邈远而亲切的感觉,进得村去,心神为之一振。
深井之“深”,留给我的思索极其丰富。比如,原本“深藏不露”的深井村,竟是中国第一个“国际村”。
地以水兴,人亦如此。中国最早的商贸大港是广州南海神庙,唐代称“扶胥港”。后迁至黄埔港,黄埔港淤塞便借助深井码头。因深井水甜,外国海员及各路商贾在返航时,多在深井储备淡水。很快,深井村民大多能通晓英、法以及阿拉伯等外国语言。清雍正十三年(1735年),广东巡抚杨永斌在写给朝廷的奏报中称:“深井村民多有能番语者。”
有史学家称,是翻译“搞砸了乾隆与马戛尔尼使团的历史性会面”,堂堂天朝竟没有通晓英语的翻译,英国人也没有带懂汉语的翻译,通过拉丁语转换,弄得驴唇不对马嘴,致使双方不欢而散。马戛尔尼抱着一番通商诚意而来,却败兴而归。否则后面的中英战争或许不会爆发,历史改写。我唠叨这个事件,是为证明那时的深井村民懂外语,多么的难得。
那么,深井村人怎么会“夷语”呢?
因为他们独自要跟洋人打交道,相互语言不通怎么行?他们“于洋轮湾泊处所搭盖蓬寮,或卖蔬菜食物或缝衣剃头”。当时村里洋人也很多,有一次英国海员和法国船员在深井村酒后斗殴,弄出人命。中国地方官上报朝廷,乾隆批示,以后只允许法国人在深井村出入,而英国人只能在与深井一河之隔的长洲村活动……可见那时深井村的“国际景观”多么热闹。至今深井村还有一大片“外国人公墓”,有墓穴数百座,据传其中还有美国首任驻华公使亚历山大的墓。
这引出了另外一种事端,深井有些村人“串通夷人,每于夜深时将私货密藏寮内,搭乡艇运之省城,或佛山换货漏税。”因为是跟外国人交易,超过了被称作“资本主义尾巴”的倒买倒卖,用现在的话上纲上线,就是走私。如果真算走私,那深井村民就是中国走私的“祖师爷”了?
你说,这个深井村,深不深?